等待天晴

宜蘭地檢署 觀護佐理員 蔡源修

   觀護佐理員的工作主要是協助、指導、督導執行社會勞動的當事人，在檢察官所定的期限內依照規定來履行勞動，並且順利地完成他們應該完成的勞動時數。

   社會勞動的內容顧名思義就是要有勞動、而且是要符合對社會有公益的勞動，在宜蘭縣大部分都是以清潔隊為主要的配合機構，勞動內容大部分就是配合清潔隊一起去打掃馬路、撿垃圾、割草，或者是在垃圾場幫忙做垃圾分類，但是偶爾會一些特別的案例，在觀護佐理員和觀護人經過考量後，只能把他留在地檢署執行社會勞動，而小楊就是這樣的特例。

   小楊的外表給人的感覺年紀不大，尤其是他臉上的表情，有一種稚氣，但是實際年齡其實已經超過五十歲了，而特別的部分是在於他的健康狀況，他罹患有帕金森氏症。

在我和觀護人討論之後，只能把小楊留在地檢署執行社會勞動，因為不會有任何一個機構會願意收一個幫不了多少事，卻反而要花更多時間、精力來照顧的社會勞動人。

   小楊執行的第一天，科室同仁和其他社會勞動人都看出了他的不對勁，他無法正常的走路，他的行走都是用小跑步的，我們告訴他不用急，慢慢走就好，可是他回答我們，他無法控制他走路的速度和步伐，只能用急促小跑步的方式前進，甚至轉身也很困難，他整個身體幾乎都是僵直的，我們想讓他可以坐在小板凳上拔草，這已經是最簡單的工作了，可是他說他如果坐下去，恐怕就爬不起來了，所以只好讓他繼續做掃落葉的工作，可是接下來發生的情況讓我們更吃驚，他拿著掃把突然就停住了，就像電影裡面時間被暫停的人一樣，我們問他怎麼了，他說帕金森氏症就是會這樣，他有時候會突然斷電，像是力氣一瞬間都被抽掉一樣，完全沒有辦法移動，但是有可能幾分鐘之後就會恢復，但是也有可能需要更長的時間、甚至幾個小時才會恢復…

   在這樣的情況下，我們不能讓他自己一個人獨自作業，所以小楊就這樣開始了每天折宣導傳單的旅程，接下來的每一天，他就坐在一個大家隨時都看的到的座位上，不停地幫我們折傳單，後來我們同仁都開玩笑說：小楊折的這些傳單，我們大概可以用個十年吧…

   但是即便我們已經幫他想了這麼容易的勞動方式，小楊還是有他自已必須面對的挑戰，日子一天天過去，天氣愈來愈冷，小楊開始經常請假，因為天氣一冷，帕金森氏症對他的影響更嚴重了，他經常早上醒來，根本連起床的力氣都沒有，更何況是來地檢署執行勞動呢？

   小楊剛開始執行勞動的時候，是騎腳踏車來地檢署的，後來因為有幾次腳踏車騎到半路，人又斷電了，這種情況實在太危險了，甚至聽說小楊曾經停在紅綠燈下，紅燈已經變綠燈了，可是他就停在那裏動也不動，所以，為了他自己、也為了別人的安全，我們建議他不要再騎腳踏車了，於是他開始搭公車往返。

   農曆春節過後，天氣日漸暖和，小楊又開始可以來執行勞動了，可是接著是好幾次，他執行到下午，突然又沒力氣了，我們就讓他提早下班，結果法警通知我們，說小楊才走出地檢署沒幾步，就癱軟在路邊，我和科室同仁只好趕快過去看他的狀況，幾個人攙扶著他，帶他到地檢署前面的公車站，陪他等到公車來，看著他上車…這樣的戲碼上演了幾次後，觀護人建議讓他做上午時段就好，他的健康狀況，根本無法支持他下午繼續執行。

   小楊覺得很不安，他擔心每天只做半天，會無法在檢察官定的期限內完成他的社會勞動時數，小楊的家境並不好，年邁的母親在成衣廠剪線頭，還好小楊還有每個月的退休金可以領，但是說到要繳罰金，當然是不能夠的，所以他很怕自己如果勞動做不完，就要入監了。

   我幫他算了一下，發現檢察官應該是知道他的健康狀況，給的期限有稍微比較長一點，我告訴小楊不用擔心，就算每天只做半天，還是可以做的完，總比為了做整天，卻必須休息好幾天好吧？

   小楊開始每天執行上午半天，他的體力似乎真的比較好了，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氣愈來愈溫暖的原因，出太陽的日子，他還主動要求想和其他社會勞動人一起出去戶外掃落葉，有時候會主動和我聊天，他說他想考書記官，我剛聽到時在心裡吃了一驚，我知道他以前是健康的，我知道他對人生，也許還是抱著一些希望和夢想，所以，我只是回答他，有目標很好，所以你要先照顧好自己的身體，才能完成這些目標，不是嗎？

   然後，疫情大爆發，然後，梅雨季節來了，氣溫開始冷熱驟變，小楊的病情又開始不穩定了，有一天他突然打電話來，說他在發燒，擔心可能是確診新冠肺炎，所以先請假幾天看看狀況再說，大約一週後他說是陰性，沒有確診，但是因為感冒，身體的情況很差，所以才多請了幾天假。

   他下次出現在我面前時，一手拄著拐杖，體力明顯比以前更差了，連上廁所都需要有人扶他走過去，同仁都很懷疑他這樣還適合做勞動嗎？我勸他還是先回家休息，等身體狀況再好一些的時候再來執行。

   小楊還是擔心他的勞動會做不完，我告訴他，先不要擔心這個，目前還做得完，我也會再和長官討論，看是不是向檢察官申請展延期限，畢竟你不是不來做，是真的因為生病，沒有辦法做。

   小楊這才放心的回去，回家前他說他明天要去醫院回診，看情形怎麼樣再打電話告訴我。

   過了二天，他都沒有主動跟我聯絡，我上班的時候打電話去他家想關心他一下，電話是他的媽媽接的，楊媽媽說：小楊凌晨3點多的時候，在睡夢中往生了。

   聖經新約馬太福音第25章第35-40節中，耶穌基督這樣教導：

『因為我餓了，你們給我吃，渴了，你們給我喝；我作客旅，你們留我住；我赤身露體，你們給我穿；我病了、你們看顧我；我在監裡，你們來看我。』義人就回答說：『主啊，我們甚麼時候見你餓了，給你吃，渴了，給你喝？甚麼時候見你作客旅，留你住，或是赤身露體，給你穿？又甚麼時候見你病了，或是在監裡，來看你呢？』王要回答說：『我實在告訴你們，這些事你們既做在我這弟兄中一個最小的身上，就是做在我身上了。』

   觀護佐理員的工作讓我接觸到許多不同的人，這些人，有時候需要的就是一個機會，等待一個雨過天晴的機會，有些人得到的機會，可能是避免了家庭的破碎，甚至有些人得到的機會，是重新開始的機會，而小楊得到的機會，是在他生命的最後這段時光，可以不用在監獄中，可以在他的家，和他的母親一起度過。

   對小楊，我有一份遺憾和愧疚，覺得自己做的不夠多、覺得自己對他不夠親切、不夠仁慈，但是我知道，在小楊，雨季已經過去了，天空，已經放晴了。